花木兰是英勇善战的“英雄”吗——兼谈多媒...
luyued 发布于 2011-06-03 22:56 浏览 N 次花木兰是英勇善战的“英雄”吗――兼谈多媒体与文本分析的关系
默认分类2011-04-16 23:54:20阅读0评论0 字号:大中小 订阅 文/孙绍振
当前语文教学改革,有一种顽症,就是脱离文本。自从有了多媒体以后,这种顽症又有了豪华的包装,喧宾夺主的倾向风靡全国。
不可否认,不少第一线的教师,一方面重视文本,一方面弄一点多媒体,有把二者结合得比较好的,而且效果不可低估。但是在好多地方,有一种倾向,就是为多媒体而多媒体。有时技术出故障,声音不响,画面不来,像钱梦龙老师讲的那样,这哪是多媒体,简直是倒霉体!
多媒体本是文本分析的附属,但是,许多时候,文本变成了多媒体的附属。我到一所中学去听课,教师讲《木兰诗》,先放美国的《花木兰》动画片,接着就集体朗读了一番,然后讨论《木兰诗》的文本。但是这和前面美国的《花木兰》有什么关系呢?他完全忘记了。他问花木兰怎么样,学生说是个英雄。这花木兰什么地方“英雄”啊?底下想来想去,花木兰很勇敢啊,花木兰会打仗啊……只有一个学生讲:“花木兰挺爱美的。”教师又问了,花木兰回来以后,家里反应怎么样啊?学生说,爸爸、妈妈出来迎接她。某同学你做个样子是怎么样迎接的。就这么样迎接……(作搀扶状)又问,弟弟怎么样?弟弟磨刀。某个同学你做个磨刀的样子。那同学就作磨刀状。完全是机械性僵化的动作,一点欢乐的情绪都没有,他们完全忘记了人物的心态。就在这嘻嘻哈哈之间,文本中的花木兰消失了,多媒体上的花木兰也遗忘了。
其实,美国人理解的花木兰和我们中国经典文本里的花木兰,是不一样的。不是说要分析吗?分析对象就要抓住差异,引出矛盾,没有矛盾就无法进入分析层次,有了矛盾,就应该揪住不放。美国花木兰是不守礼法的花木兰,经常闹出笑话的花木兰。而中国的花木兰呢?说她是英雄,这个英雄的特点是什么?没有具体分析就会造成一种印象:美国的和中国的是一样的,这样,多媒体就变成了“遮蔽”。
我后来总结说,其实在课堂对话中,许多同学讲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,但是,有一个同学讲了一句话,“花木兰很爱美的”,这非常重要,比一般化地称赞她“英雄”深刻得多。为什么呢?它有一种“去蔽”的启示。否则,花木兰的形象就可能被“英雄”的概念遮蔽。英雄是什么呢?英雄就是保家卫国的人,会打仗,很勇敢。我问他们,这首诗里面,写打仗一共几行?“旦辞黄河去,暮至黑山头,不闻爷娘唤女声,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。”这是不是打仗呢?不像,写的是行军。“万里赴戎机,关山度若飞。”是不是打仗呢?还是行军。“朔气传金柝,寒光照铁衣。”是不是打仗呢?还是不太像,是宿营。“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。”这可以说是打仗了。但是,第一,从诗行来说,何其少也。只有两行,严格来说,只有一行。因为“壮士十年归”这一行,写的不是打仗,而是凯旋。而且就是“将军百战死”这一行,也不是正面描写战争的,而是概括性很强的叙述--打了十年,上百回战斗,将军都牺牲了。关于“打仗”,就写了这么一句。区区一行,可以说是敷衍性的笔墨,几乎和花木兰没有什么关系。作者想不想写她浴血奋战?她在战争中的英勇是全诗的重点还是“轻点”?轻轻一笔带过,就“归来见天子”了。战争真是太轻松了。这样写战争,作者是不是在追求一种惜墨如金的风格?好像不是。文本不像敷衍了事随便写写的,该着重强调的地方,作者不惜浓墨重彩。比如,光写这个女孩子为父亲担心,决心出征,写了十二行呢。
唧唧复唧唧,木兰当户织。不闻机杼声,惟闻女叹息。问女何所思,问女何所忆。女亦无所思,女亦无所忆。昨夜见军帖,可汗大点兵,军书十二卷,卷卷有爷名。阿爷无大儿,木兰无长兄,愿为市鞍马,从此替爷征。
然后写备马(从这里可以感到当时农民的负担是如何重,参军还要自己花钱去买马),写了多少行呢?四行:
东市买骏马,西市买鞍鞯,南市买辔头,北市买长鞭。
接着写行军之中,对爹娘的思念,又是八行:
旦辞爷娘去,暮宿黄河边,不闻爷娘唤女声,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。旦辞黄河去,暮至黑山头,不闻爷娘唤女声,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。
这八行,是对称的,意思是相同的,冒着重复的风险,本来四行就够了,却写得那么铺张。句法结构完全相同,后四行和前四行相比,只改动了几个字,几乎没有提供任何新信息。凯旋归来以后家庭的欢乐,就是六行,写花木兰换衣服化妆,又是六行。一共十二行:
爷娘闻女来,出郭相扶将;阿姊闻妹来,当户理红妆;小弟闻姊来,磨刀霍霍向猪羊。开我东阁门,坐我西阁床,脱我战时袍,著我旧时裳,当窗理云鬓,对镜帖花黄。
如果作者的意图是要突出木兰作为战斗英雄的高大形象,这可真是有点本末倒置了。
问题的要害在于两个方面:
第一,花木兰参加了战争和她战斗的英勇,不是本文立意的重点。那么立意的重点在哪里?许多把精力放在多媒体上的教师忘记了,这个经典文本最起码的特点是:她是一个女英雄。战争的责任本来并不在她。她之所以成为英雄,是因为,作为一个女子,她承担了“阿爷”和“长兄”,也就是男性的职责。这个职责如果仅仅限于家庭,她不过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假小子、铁姑娘,撑持家业的顶梁柱而已。但是,木兰主动承担的重任,不仅仅是家庭的,而且是国家的。她作为女性承担起了本该由男性承担的重担。这个重担,是家庭的,也是国家的。她主动投入战争,不仅是为家而战,而且更光彩的是,她是为国而战。但是,为国而战,立了大功(“策勋十二转”),作出了卓绝的奉献,她却并不在乎,甚至没有表现出成就感,这和一般以男性为主人公的作品,光宗耀祖、富贵还乡的炫耀恰恰相反。她拒绝了“尚书郎”的封赏,除了一匹快马以外,她别无他求,回到故乡,去享受平民家庭的欢乐了。这个英雄的内涵,从承担“家”的重担开始,到为国立功,最后又回到家庭,享受亲情的欢乐。文本突出的恰恰是一种非英雄的姿态。这是个没有英雄感的平民英雄,是英雄与非英雄的统一。更为深刻的是,她不但恢复了平民百姓的身份,而且恢复了女性的身份。这个“英雄”的内涵不单纯是没有英雄感的平民英雄,更深邃的内涵是不忘女性本来面貌的女英雄。她唯一感到得意的,就是成功地掩盖了女性性别:
出门看火伴,火伴皆惊忙:同行十二年,不知木兰是女郎。
这些“伙伴”当然应该是男性。“惊忙”两字,不可轻易放过,这不但是自鸣得意,而且是对男性的得意的调侃,显示了女性细腻的心理上的优越。这一点,不是以今拟古的妄测,而是有历史还原根据的。这种女子英雄主义的观念,在当时的民歌中,可能不是孤立的现象,我们在北方其他民歌中不难找到类似观念的表现,如《李波小妹歌》:
李波小妹字雍容,褰裳逐马如卷蓬。左射右射必叠双。妇女尚如此,男子安可逢?
不过多数女子英雄不像木兰这样与战争相联系,而是以大胆追求自由的爱情、忠于家庭和丈夫、不受利诱为主的,如《陌上桑》《羽林郎》等。
第二,本文在写作上,表现了某种矛盾的倾向。一方面,该简略的地方可以说是惜墨如金,连花木兰怎样打仗都不着一字。百战之苦、十年之艰,一笔带过,该铺张的时候,又可谓不惜工本,极尽渲染之能事。这种渲染不是常见的比喻形容,而是一种特殊的铺张:
东市买骏马,西市买鞍鞯,南市买辔头,北市买长鞭。
几乎没有一个读者发出疑问:马有这样买法的吗?这不是有点瞎折腾?还有:
开我东阁门,坐我西阁床。
这不是有点文不对题吗?开了东边的门却坐到西边的床上去。更有甚者:
问女何所思,问女何所忆。女亦无所思,女亦无所忆。
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的,为什么要花上四句?但是,读者的确并没有感到拖沓,原因是,这里有一种动人的情调。这是一种平行的铺张,文人作品往往是回避这种平面式的铺开的,文人的渲染更强调句法的错综变幻。而这种铺张能够唤起民间文学所特有的(可能与某种说唱的传统手法有关)的情调。在这样的铺张中有一种天真朴素的情趣。这情趣在南北朝民歌中是屡见不鲜的,如: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!鱼戏莲叶东,鱼戏莲叶西。鱼戏莲叶北,鱼戏莲叶南。”又如《焦仲卿妻》(即《孔雀东南飞》):“青雀白鹄舫,四角龙子幡,婀娜随风转。金车玉作轮,踯躅青骢马,流苏金镂鞍。”又如:“青丝为笼系,桂枝为笼钩。头上倭堕髻,耳中明月珠。缃绮为下裙,紫椅为上襦。”这种渲染的特点还在于,全部是同样句法正面的描述,不用比喻,也没有直接的抒情,但是在这种铺张的叙述中,隐含着一种天真的、稚拙的、朴素的、赞赏的情趣。但是,《木兰诗》与一般南北朝乐府民歌又有所不同,这里的一些笔墨,和铺张是相反的,那就是语言的高度精练,如前面已经提到过的:
万里赴戎机,关山度若飞。朔气传金柝,寒光照铁衣。
前面两句运用句法结构的对称,提高了空间的概括力,万里关山,就这么轻松地带过去了。要不然不知要花多少笔墨才能从被动的交代中摆脱出来。但是,这两句从形象的感性来说,毕竟还是比较薄弱了一些,后面两句,则把对称结构提升到了对仗的水准,连平仄都是交替相对的。作者大胆省略了万里关山无限的生活细节,只精选了四个名词--朔气、金柝、寒光、铁衣,加上两个动词--传、照,这六个词紧密地结合成一个有机的意象群体,就把北地边声、军旅苦寒的感受传达出来了,凭借其密度和张力,率领读者的想象长驱直入,进入视通万里的境界。这显然不是民歌朴素的话语方式,而是文人诗歌想象模式的运用。
当然,作者也并不一味拒绝比喻。到了最后,作者居然在故事已经结束之后,突然一反常态。这很有点令人意外,本来全文几乎全是叙事,从出征到凯旋,几乎没有什么形容,更没有用过比喻。这在全文中是第一次用比喻,可不用则已,一用就很惊人,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比喻,有两个喻体,写战争惜墨如金的作者此时慷慨地花了四行:
雄兔脚扑朔,雌兔眼迷离;双兔傍地走,安能辨我是雄雌!
这个比喻内涵相当丰富,强调的是,男女在直接可感的外部形态方面本来有明显的区别,可是这种区别不重要,通过化装轻而易举地消除了以后,女性完全可以承担起男性对家庭和国家的重担。也许这个意义太重要了,因而经受住了近千年的历史考验,直到今天,“扑朔迷离”不但在书面上,而且在口头仍然拥有很强的生命力。
这就叫文本分析。抓住文本,就是要“去蔽”,去掉一般化的、现成的、空洞的英雄的概念,像剥笋壳一样,把文本中间非常具体的、微妙的内涵揭示出来,原来这个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,就是因为它重构了一种“英雄”的概念,这是非常独特的,和我们心目中的概念是不一样的,要防止武松啦,岳飞啦,这些现成的概念把你遮蔽住了。
从文化学上来说,这个英雄的观念,具有颠覆的性质。汉语里的英雄概念本来指的是男性,英是花朵、杰出的意思,可是像花朵一样杰出的人物,只能是男性(雄)。把花木兰叫做“英雄”,词意内涵是有矛盾的。她是个女的,还要叫她英雄,不通。应该叫做“英雌”。把她叫做英雄,就是改变了(颠覆了)原本英雄的观念。从文本出发,揭示出这个经典文本里英雄和观念的特殊性,这就是我们的任务。
我在《直谏中学语文教学》中说,分析的前提是揭示矛盾,而矛盾是潜在的,我提出用“还原法”来揭示矛盾,这样就有了分析的对象。还原,就是把“英雄”原来的观念作为背景,它是什么样的?写在经典文本中英雄的内涵,是什么样的?二者不一样,就有了分析的空间。这是一种硬功夫。
马克思说过,社会科学研究,不能像自然科学那样,把物质放在“纯粹状态”中进行实验。社会科学研究通过科学的抽象,也就是从感性的个别性中概括出共通的普遍性来。这就要求你从具体上升,把特殊的、个体中各不相同的感性的,也就是看得见、摸得着的属性排除掉,从无限多样的事物中抽象出共同的属性来,只有具备抽象的想象力,才能把隐秘的矛盾揪出来。
这很不容易。多少人视而不见,就是因为没有抽象能力,没有在抽象中进行具体分析的能力。没有这种能力,上课就只能从现象到现象,空话连篇。不会分析,就只能满足于英雄的概念到处都一样。而分析就要揪住不一样之处,这是一口深井,坚持不懈地挖下去,这篇经典深邃的特点,从思想的到艺术的,就会像泉水一样冒出来了。关于“语文”究竟是什么历来有不同说法:语言文字,语言文学和语言文章。众说纷纭可以出几本专著,吕叔湘这里取的是语言文字这一义。尽管我不完全同意吕老的意见,但他把话讲清楚了。尤其我以为他在这一部分中有几点说得十分精彩:
1.“识字这一关如果过得不好,读书作文都有问题。所以语文教学应该以文字为重点。”我认为这是小学和初中低年级阶段的事,初三以上是否仍是“以文字为重点”可以讨论。
2.“拿起笔杆来就要摆架势,必得用些'高深'的字眼,造些'复杂'的句子,甚至说些云里来雾里去、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,这种毛病,小学生不会犯,初中生难免就要尝试尝试,高中生就常常会来这一手。”
按:这个批评很犀利,据我看小学生如今也“来这一手”,大学生研究生则更多见。
3.“什么是文字的基本训练呢?首先是讲求字义。难字固然要注意,常见的字更需要注意。”“文言的教学如果要达到培养学生阅读文言书籍的能力这个目的,绝对不能光依靠串讲,要严肃对待,要从根本做起。”
怎样从根本抓起,吕先生提出一要有合适的课本和工具书,二要有合适的教师,三要有足够的时间。
我以为这三点完全正确,但还须加上“合适的教学法”,因为目前看起来增加时间是不可能的,文理分科也不现实。还要研究学法与教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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